陶罐(1 / 1)
(' 她这话里的弦外之音昭然若揭,沉翯当年那些动机与心迹,听起来都像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骗局。 可事实上,那一场感情里,骗局的设计者自以为心思缜密,到头来,竟也是最糊涂的那一个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认真地陷进去。 起先的的确确,只是纯粹的好奇。 刚毕业被丢进私募培养的二代实习生们,听厌了那些官方粉饰太平的教条内容,总会在百无聊赖时去聊一些更出格有趣的话题:譬如,一个年轻的女中层。 流言蜚语构建出了这个女人的第一层肖像——冷静又利己,野心勃勃,凭借年轻与美貌一路向上攀爬,为了达成目的,全然不忌讳利用一切可用资源。 是多么标准的一个都市传说样本啊。这样的人,放在任何一部文艺作品,都是天然的话题中心。 出于一种看客心理,沉翯主动要求进入她的部门。 他或许有更轻巧的方式同她打照面。但这多没劲。在已经预知结局的牌桌上赌博,有什么看头?他决定亲自去瞧一瞧,那个被神化了的角色,脱去了那些虚无的坊间评判之后,底下又是什么成色? 最先用来试探她的,是那块表。一块价格不便宜又过分直白的表,一块摆明了另有图谋的表。 他以为她至少会犹豫一下,或者多少打打马虎眼;最起码在确认清楚对方底牌、拿到更多主动权信息之前,稍作蛰伏,也是情理之中。 结果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。 他只觉得先前的假设被全部推翻,可这种与预判的违悖,不仅没有让他感觉扫兴,反而滋育出了更隐秘也更浓厚的好奇。 于是,观察就成了他打发时间的全部。在长期的注视里,那份从前置身之外的抽离感全然褪去,好像将一张远眺的景致不断地放大,看清了远处那些曾面含糊的人物底下,是什么神情。 他看见她在项目攻坚会上,对方案某个细节近乎偏执地的吹毛求疵;看到了她在董事会议上,滴水不漏,有进有退地应对诘难;他目睹过她如何巧妙又无情,不动声色将两个总监斗到了两败俱伤;可他也见过她是怎么护短的,为了一个同届的女实习生,而去纠缠对质。 真实的血肉就那样剥开来示人,教人好奇又觉得心折。 看见的多了,原先的图景便日益模糊破碎下去,连在一起,又重建成了一个新的形状。鲜活,尖锐,明亮,又暗藏阴影。 他承认,自己好像一寸寸地爱上她了。这一回,是真真正正对着面前活生生的那个人起的情思。 波士顿的雪下的太急太大,封锁了一段感情发生之前所有的其他可能选项。他被神明强制指派了一条最优解,也是唯一解。 他自认为两人的关系几乎到了最亲近透明的地步,无话不谈,无孔不缝,简直就是一体相生成的一块双色琥珀。 回国后的几个月,感情更是迅速升温,几乎已是肉眼可见的密不可分。那一晚,艾明羽刚从一场冗长的应酬中脱身,带着几分酒气窝在他怀里,开起来了玩笑。 她半躺在他胸堂间,笑吟吟的眼睛水汪汪的,手指在人喉结尖尖那儿饶了两绕,凑在他耳边问:你到底喜欢我什么? 这个问题多么难,谁能全然答上来,那些深陷而不自觉最初是如何萌发。 换做寻常人恐怕糊弄几句也过去了,可他就偏生的认真。 彼时的沉翯天真地认为,他们已经跨过了身份、背景与过去所有的隔阂,可以坦诚地,将这场独角内心戏公之于众。 于是,他把自己如何冷静观察,如何好奇,又是如何在这场漫长的窥伺中无可救药地爱上她的过程,全盘托出。 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摊开在她面前,等着被理解,等着被接纳。 在整场叙述里,艾明羽始终很安静,除了偶尔拂开黏在她颊边的碎发,再无更多表情。 从那之后,一切好像没什么不一样,但似乎所有事又都变得不对劲。 她开始对他忽远忽定,从前还能寻到空闲偷偷见面,在那回长谈过后,他们的见面间隔越来越长,理由都冠冕且正当,工作、出差、家人,忙得无可指摘。 最后的结局毫无波澜。某个普通的清晨,沉翯在发送出又一条石沉大海的信息后,屏幕上跳出了那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。随后他从一个相熟的同事口中得知,就在半小时前,艾明羽正式提交了离职申请。没有交接,甚至愿意支付高额的违约金。 暗夜吞噬了回忆的轮廓,将散落的记忆碎片重新拼凑又无情打散。车厢内的静默如同一块沉重的铅,压在两个人的心口,几乎令人窒息。 沉翯终于从那场单方面的追溯中抽回神思,那些过去与现在盘根错节的线索,在他脑中搅成一团乱麻,最终指向一个他从未想过,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。 “所以你才在那时候离开春丰,离开我。” 艾明羽望着夜空里那一轮月。海上起了雾,周匝绕着一圈毛茸茸的晕轮 ', ' ')(' “离开春丰,本来就是我的职业规。你那晚的话,只是一个催化剂。让我下定决心尽早斩断本就不该有的关系。” 沉翯闻言也陷入沉默,方才对峙时那些剑拔弩张的情绪全不见了影,薄唇重新抿成一条笔直的线。 “但我希望你知道,我当时说那些话,不是故意让你难堪……我、我只是……” 话说到一半,他又卡住了,仿佛找不到任何一个词能够精准地描摹他彼时那混乱又天真的心绪。 而这话落进艾明羽耳中,不知是什么原因,反教她心底升出某种凉意。 他就连难过的时刻,也显得如此得体,不见半分失态。好像在自陈无辜,暗示对方未免太多心。 是了,他根本就不懂。天之骄子要什么不是信手拈来?在他的世界里都是理所应当的。没有人会去追究他的视角,也没有人会把他这些冷冰冰的盘算当作是一种冒犯。他永远是聚光灯偏爱的那个绝对主角。 沉翯顿了许久,才艰难地继续解释:“我面对你,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百分之百坦诚的冲动。我见过太多貌合神离、虚与委蛇的关系,不想我们之间也变成那样。” 车厢内又一次陷入沉寂,只剩下彼此克制的呼吸声维系着脆弱的平静。许久之后,艾明羽才慢慢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,转向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。 半晌过去,她收回视线,终于吝啬地给予了一点应允。 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,” 一对年轻的夫妻,厌倦了都市喧嚣,搬去远郊僻静的山里,住一栋几乎与世隔绝的旧房子。丈夫喜静,妻子爱花。婚后多年,他们始终没有孩子,但丈夫从未认真追问过妻子的意愿,只是觉得学校里有很多孩子,好像已经足够。 一个夜晚,妻子因看见一群提灯笼的小孩而兴起,于是叫上丈夫也一起动手制作灯笼,试图追上那些小孩。妻子执着地要找到那群孩子,可他们提着灯笼走了一整夜却一无所获。 回家后,妻子提议,他们玩一个游戏。他们约定各自写下一句想对对方说的话,然后放进一只密封的陶罐里,埋在家门口那棵橡树底下。就这么约好了,二十年后才能挖出来看。 故事到此急转直下,妻子没过多久就因一场意外撒手人寰。男人孤身一人在房子里又住了很久,起初是全然没想起这桩旧事的。直到某个大雪纷飞的冬日,他忽然想起那个被埋在树下的陶罐,便鬼使神差般地挖了出来。 罐子打开,里头只剩下一张纸。 “……他瞬间便明白了,剩下的那张,是他放进去的白纸。”艾明羽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,“妻子肯定曾经偷偷地把罐子挖出来过。” “当妻子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,就把她自己的那张给收走了。” 车外湿重的空气里传来不知名的虫叫,好像也因这段对话落幕太仓促,跟着心慌又凄厉地叫起来。 注:艾明羽讲述的故事来源自《密封罐子》,收录于袁哲生短篇小说集《寂寞的游戏》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