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(1 / 2)
“来,看看。”
梁永昌从上往下扫了一眼。
头、然后是脖子、再然后是肩膀、胳膊、肚子、腿。
手脚齐全,不缺零件。但缺个把。
接生婆带着铜元踩着那串脚印离开了。屋里,梁永昌一条腿盘在榻上,另一条腿悬在边上。烟杆一翘,张口一吐,白烟喷了满屋。那秃猫儿的哭声愈发大了。蒲月娥瘫在榻上,始终歪着头,两只眼睛空洞洞望着,眼泪从眼角溢出来,漫过太阳穴,和枕头上的汗融在一起。
梁永昌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,喉结滚动,鼻子里是沉重的粗气。终于,他忍无可忍似的把烟斗一磕,转身掀开被帘子走出里屋,一步一步,两只脚纠缠着捱到供桌跟前,膝盖“扑通”一下砸在垫子上。
“儿啊,你怎么还是没投胎回爹这儿来啊——”
供桌上的牌位只是默默俯视着,“爱子梁贵”这几个字仿佛抽象成了一张脸,一如梁贵当年溺水时失去意识的瞬间一般扭曲。
梁家丫头依然在里屋用力哭着。
这啼哭在梁家屋檐下响了七年。等第七场大雪盖住了东厢房的雕花窗棂时,百亩棉田已缩水成十亩薄地。
老天给了梁永昌连年的蝗灾,又借了他一身赌胆,于是梁永昌不再擦拭长子牌位上的香灰,转而用布满老茧的拇指去摩挲借据上的朱砂指印。
梁家丫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变化里学会了爬,学会了站,学会了走。她的记忆里,家是不断变小的宅子,是不断离去的长工,是不再回家的爹,还有逐渐被局限在锅边和井旁,肚子又开始大起来的娘。
蒲月娥总是肿着一双脚,揣着大肚子,袖子上混着皂荚味和油烟味。她已经被浆洗到褪色的衣衫出奇的柔软,梁丫头躺在娘胳膊上用脸乱蹭的时候,总是觉得莫名舒服。
娘还给她取了个乳名,叫月亮。
每次油灯被吹灭的瞬间,梁丫头都是喊着“月亮落山啦”蜷成一团,再窸窸窣窣钻进娘的怀中,把小脑瓜从娘的胳膊慢慢蹭到娘的肩膀。蒲月娥翻不了身,就用手轻拍她的后背,唱着已经唱过无数遍的歌谣。于是她就沉浸在这温柔的梦里,感觉身体似乎被风轻轻托起,等到再一睁眼的时候,阳光就已经穿过桐油窗纸照在屁股上了。
梁丫头温柔的梦,止于她五岁那年的某个晚上。
那个夜里,油灯没有被吹灭,她没能像往常钻进母亲的怀里。她直直站在门外,无措地仰望几个苦脸的老太太抱着破包袱迈过门槛。接着,屋里传来凄厉且尖锐的叫声,浓重的血腥味一同涌出,如同一块厚实且沉重的棉被头,劈头盖脸地将她闷住。
烛火在桐油窗纸的那边勾勒出影子,影影绰绰,她分不出是人是鬼。
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,屋里逐渐沉寂了。接着,有个老太太走出来,她看见那人身上蹭了几乎半身的血,捯着小脚走进柴房,带出了一把钳子和巨大的剪子,又捯着小脚进了屋。
她站在门外,听见热水从壶里倒出噼啪洒进铜盆、听见金属淬火
时蟒蛇吐信子般的嘶叫。娘的呻吟被汗湿的棉帕堵成闷雷,接生婆把经文念得马蜂般嗡嗡作响。一把剪子冲破黏腻,咔嚓剪开皮肉,嘎嘣夹碎头骨。
邻居胡大娘家牛犊难产截胎的时候,她也听过这样的声音。这声音罕见,却让她本能后背发毛。她哭着跌跌撞撞冲到门前,鼻子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。
几个老太太一边惊呼一边企图把她拦在门外,她抱住她们的腿,用尽了全身的莽劲儿朝屋里挤,终于穿过一根根枯枝般老腿的阻拦,扑倒在榻前那块空地上。
下一刻,一只枯皴的手连忙捂住了她的眼睛。只可惜,那手捂得太晚。
她看到了铜盆里的红血,看到了洗衣盆里的死胎残肢。蒲月娥的头木偶似的垂在榻边,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她,又好像是在望着门外。无限放大的瞳孔黑魆魆不见底,仿佛要把她吸进去。
娘没有痛苦,她甚至连命都没了。
那晚的最后收尾,是梁永昌匆匆赶进来,在梁丫头晕倒之前抡了她一巴掌。
后来刻在梁丫头记忆里的,是停在当院的两口棺材,是牌桌上简陋的两个牌位。自那之后,梁永昌每日游走在窑子和赌场间,于是梁丫头每日穿着破烂的布鞋到处疯跑,和野狗厮混。家里没什么粮,饿了就上树喝鸟蛋,下河扎鲫鱼,困了就躺在龟裂的土地上,从阳光暴烈的正午睡到天边挂起惨兮兮的夕阳。
无人再唤她的乳名,取而代之的只有这个有姓无名的“梁丫头”。
梁丫头的生命里没有什么爹的影子,但也没了娘的影子。每当她在寒风里抱住自己,企图把自己的怀抱想象成母亲,回忆起午后她听过的童谣时,幻想总是不受控制地指向同一个终点,指向那盆鲜血淋漓的死胎,和娘断气前绝望的眼睛。
于是她也不敢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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