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(2 / 2)

“狗官们,不得好死,早晚得被龙抓雷轰了!”

这场至今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旱灾,其实从民国十五年就起手了。那年春夏两季,地处西北黄土高原无定河流域绥州四路八乡的地面上,接连出现了几次让老百姓惊恐不安的怪异天象。先是头年腊月刮起的一场大黄风,昏天黑地连住刮了小半年,掏心挖肺似的,把开春种下去的庄稼籽种,连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草皮肥土,一股脑儿地吞没殆尽。裹挟着黄沙的西北风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,从南路回来的脚户哥们亲眼看见,沙尘暴已经刮过九里山到延安了,走延安的官道上,一波一浪的沙尘,都快要抹过小腿肚子了。哎呀,这老天爷到底为甚要发这么大的威呢,难不成又要改朝换代了不成?

漫天的沙尘暴过后,绥州的庄稼人以其坚韧的近乎执拗的禀性,擦去痛苦的泪水,他们或是折扫出仅有的一点儿粮食,或是东挪西借,甚至不惜以春借一秋还三的高利贷,凑些籽种再播撒进去,指望着秋田还能有点收成。可万万没料到,本来就已晚了季节的苗情,接下来已然是火鏊一般不见尽头的大旱。

一番祈祷之后,李福成老汉手托着地吃力地站了起来,沟壑纵横的脸上挂满愁云。面对众人的焦急与无奈,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,不怨天不怨地,只能怨命了。他是白龙庙庙会的会长,这几年领着大家无数次地祈雨,腿脚都快跑断了,但每一次的结果都让大家两眼茫然,连声叹息。李福成活了七十来岁,从来没有这两年这么惆怅熬煎过。不在其位,不谋其事。假如自己不当这个白龙庙的会长也倒罢了,可自个好赖还是啊,无数次的兴师动众,祈天祷地,却没有求得一场好雨,这让李老汉着实内疚,自愧辜负了大家伙的信任,枉为了这么多年的白龙庙会长。

李福成老汉心急如焚,从早到晚都在观云测雨。对涉及农事的风云雨雪雷雹霞霜等,他有非同常人的眼力,有雨没雨,雨大雨小,有风没风,南风北风,晴天阴天,云薄云厚,三五天里甚至十来八天内的天气,他通常能预测得八九不离十。他有这个本事,得益于他爷爷的口传心授,据说李家祖上有人曾是风水先生,略知天象之术;更多是他一辈子做庄稼人的经验积淀。可是这几年,福成老汉整日里

无数次地望着头顶的苍天,但对雨雪的预测竟然次次打脸,无奈之下他只得按照老辈人留下的路数,倡议庄里设起了祈雨的坛场。一回回地祈雨,一次次地祷告,今年盼明年,明年盼后年,但盼来盼去直盼到民国十七年春季,旱情已然,两三年间连猫尿雨也没得下过两次。天呐,这不要彻底断了受苦人的生路吗?

而就在庄稼人倍受煎熬的季节里,更让老汉惊恐的是,五月初一半后晌,他和庄里很多人又看见,太阳的两旁现出了两个跟太阳一般大小的光环,持续了半个时辰。在巨大的惊恐与煎熬之中,人们不禁想起了从老辈人口里传下来的谶语:天上三环套,地下人头泡。无疑,在乡民们的眼里,天上出现“三环套”,这是远比旱魔更为可怕的凶兆。人们在煎熬之中再添惊恐,并且这种既煎熬又惊恐的恐惧心态,随着旱情的持续发展,像着了火的山林不断地蔓延着。于是,贫瘠的黄土地上的穷苦庄

稼人,自从民国十五年以后,特别是民国十八年以来,无一日不是生活在忍饥挨饿惊魂不定度日如年生死不保,既弥漫着极大的恐惧感,又苦苦地祈盼着能够时来运转的悲怆气氛之中。

眼下,福成老汉除了跟着大家伙一起磕头祷告仰天长叹,他还能说什么呢,罢了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一切只能听天由命,自己也就剩这把老骨头了。

无法忍的饥荒吞噬着贫苦的庄稼人,李福成的家境更惨,这二年一直处于吞糠咽菜时常断囤的状态。以前年景好的时候,李福成家大多吃的是软糜子窝窝,还可以管肚儿饱;这几年日子过的恓惶,起先还能吃上粮多糠少的杂合面窝窝头,以后渐渐粮食掺得越来越少,糠皮搅得越来越多;去年以来不要说米面,就连高粱黑豆也拿不出几颗。家里每天能够勉强做出来的两顿饭,前半晌是双手攥不拢的糠皮窝窝烩野菜,后半晌又是清汤寡水的豆馇馇和菜饭,今年竟连糠窝窝烩野菜也犯愁着端不上来了。大灾之年,别说是粮食,即就是一半簸箕稗子糠皮,也够金贵的。这些天,家里人不知道把仓子囤子和场院的柴禾草垛翻腾过多少遍,只要是勉强能磨出点粉末的糠皮秕谷,玉米芯子,蒿草树叶,都仔细挑拣了出来,就连枕头里的荞面皮儿也没有放过。幸运的是,在翻腾牲口棚顶时,意外地发现了一簸箕高粱壳儿,再加上硷畔上的那两棵山榆树,让一家人暂且能扛几天。口粮断囤不说,连吃水都成了问题。李家老庄的村边有一条小溪,但水量极其有限,如果不下雨,这条小溪平常细若抽丝。溪水源自那些状如树木叶茎的沟沟岔岔。这里的小沟小岔,多数会有一些石壳出露,从岩石缝隙中,通常都会渗出些许的水滴,不比小娃鸡鸡尿出来的多多少。可就是这点儿渗水,也是极其金贵的,当初李家老庄的老先人作为移民选择在此落脚,首先看中的就是这处石壳滴水,因为他们相信,人是水命,只要有了这汪滴水,就能过得下去。于是,就在这滴水崖下凿出一个磨盘大小的水池,依托着这汪滴水,李家的老先人们便在这里安下了家舍。

李家老庄的这口滴水井在村前的沟底,滴水井的水供人吃,倘或些许富余,溢出水池流到沟里的,便可淘洗衣物,或是供牲畜饮用。连续几年的大旱,使得石崖下面本来就不多的滴水,更显得金贵如油。这几个月来,一担水没有一两个时辰别想接满,村里的二三十户人家,不得不起早贪黑,耐着性子等待着这窝救命的水。天神龙王爷哟,你佬家得赶快下雨呀,一天都耽误不得了。庄户人家除了望眼欲穿地盼着,求着,忍着,熬着,再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呢?没有,歪好没有。

福成老汉的大孙子,乳名叫明子,家里的吃水全靠他担。一大早,明子把水桶放到滴水井边排队,但等了老半天,前头的人连一桶都没接满,而在他前面还排着一长溜。无奈,明子只得先回家干活去了。不管怎么说,今儿无论迟早,那怕是一晚上不睡,也得把这担水挑回去才是,要不明儿就得刮瓮底子了。这一向福成老汉的精神几近崩溃,旦是想起往后的生活,冷不丁就打起寒颤,没吃没喝的日子让他觉得实在恓惶,真不如一死了之,但一觉醒来他还是硬撑着佝偻的腰脊,照样打扫院子祈祷神佛下地察看,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万万不能倒下,要不然一家老小再有谁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