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(2 / 2)

杜先生附和道:“司令官深谙书道,确是精要之论!”

靖文雄把手里的抓笔搭在青花笔洗上,缓然落座。“若河啊,我们坐下谈谈。绥州地区最近的情况,本司令近来总感到有些担忧,我想听听你的看法,如何?”

靖文雄这么一问,让杜先生感到有些突然,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。“司令,您是说哪一方面的?”杜先生略作迟疑道。

“我们随便谈谈,民情也好,社情也罢,哪方面都行。”靖文雄往后一仰,半躺在太师椅上,眼睛眯缝起来。

杜滨顿了顿,说道:“司令官,既然您问及这些,那就恕我杜滨斗胆直言了。我以为,当前绥州有几个问题甚为要紧:头一个是天灾罕见。这场大旱几百年不遇,乡下大部分地方三四年庄稼颗粒无收,有的甚至六七年都是灾年,老百姓当前最需要赈济;二一个是烟土泛滥。时下,到处都在种罂粟,贩烟土,吸食鸦片。鸦片这东西,有百害而无一利,眼前看起来政府可以多罚些钱款,但对社会和民众的危害实在是太大,所以,鸦片不禁,贻害无穷。现在,县公署虽说也在禁烟,但只是喊在嘴上,不见实效。有人作对联说,县禁烟善后清查局是:善门闭,后门大开,明委暗包同得利;清账难,查账不易,营私舞弊共分肥。问题出在了哪里,由此可知一二。三一个是捐税过重。绥州本来就是个穷地方,可当下,政府和军队耗费巨大,粮也要百姓供,草也要百姓供,捐多税重,名目繁多,加起来一百多种,各级又层层加码,农工商贸各界,已经筋疲力尽,难有喘息之机……”杜先生说到这里,有意停了下来,注意着靖文雄的反应。

靖文雄收起腰,抬起了眼皮。“若河啊,你讲的听起来都不错,都有道理,绥州的事情,本司令也是很伤脑筋的呐!我过去说过,我靖某人镇守绥州地区,理当忠于职守,保境安民。你该知道,绥州这地方素为关中之门户,陕甘晋蒙之要冲,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当下苏俄对我北部边境也是虎视眈眈,企图煽起红祸,颠覆民国。而绥州呢,又是出了名的穷地方,县穷,民穷,军饷粮秣难以保障供给。这就成了一个难解的子母扣:守土就得有兵,养兵就得有军饷,筹措军饷就难免要增加捐税;而捐税多了,民商又多有抱怨,抱怨过多,势必又会影响民心安定,反过来呢,又妨害保境安民。但不管怎么说,即就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,我也没有办法给他们减捐减税,因为我绥州防区的几万兵马,总不能口缝屁股堵,只喝西北风罢?头年清涧的兵变,现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,根子虽说在共产党的策动,但军饷不足,给养匮乏,引发官兵生怨,也是一个重要的起因。共产党嘛,钻的就是这个空子,这些,你该都清楚吧!”

靖文雄说的清涧兵变,是指共产党在西北向国民党反对派发动的第一次武装斗争——清涧起义。清涧兵变使靖文雄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他不得不对自己镇守绥州的方略重新进行考量。在兵变之后的数月里,他坚决清除共产党赤化分子,撤了一批,抓了一批,杀了一批,绥州地区骤然间进入了白色恐怖状态。然而对于靖文雄而言,无论他使出多硬的铁腕铲除异己,这次兵变毕竟在他的心头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,他暗自感叹:“带兵真如带虎啊!”

杜先生口里没说出,清涧兵变还不是你们把共产党逼上了梁山,你要是不杀石旅长,不把共产党的人赶尽杀绝,会到了这一步吗?兔子危了都会咬人,漫说他们都是一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。

但他还是极尽安慰之言:“司令官,以我之见,绥州地区的问题,不能孤立地看,既有绥州本身的问题,但最主要的还不在于绥州一地,而是全中国共通的问题。司令官自民国五年移镇绥州以来,文佐武备,励精图治,我绥州地区临事方有主心骨,局面总体稳固,民众称誉者还是绝大多数。至于清涧兵变,固然令人痛心愤恨,但这也不只是绥州地区独发,前年江西南昌的兵变,更为严重。之后关中渭华地面也出了兵变。兵变在全国频发,这里既有受苏俄赤色革命的影响,同时也看出,国民政府的纲纪政令,还不足以慑服全国各界。有道是不平则鸣,不公则忿。我以为,政府的确应该在国计民生诸多方面,寻求治本之策才是。”

靖文雄点头道:“若河所言有理,你说,说下去。”

杜先生喝了一口茶水,接着说道:“至于绥州地区的大势,以我观察,当是天灾大于人祸,除弊急于清党。清涧兵变牵涉的只是一些小娄娄,赤化分子只不过有数的几个,况且时下已得清查善后。而天灾不去赈救,牵涉的就不只是少数,而是十万百万之众。人心不稳,万事难成。因此,我以为当务之急,还是应该上下一心,组织赈灾,以解灾民的燃眉之急。”

“若河所言极是,但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喽。”靖文雄站了起来,在地下踱着步子说,“这几年,我在绥州地区做的基本上是两件事:整军筹饷,安民清乡。前次我去省府,一来想争取点军饷粮秣,二来想要点赈灾粮款。可你听省上是怎么说的:咱陕省现在是,粮仓见底,银行空柜,中央只许空头支票,不见真金白银,上千万人遭灾,省府也是干着急,没多少办法的。”他两手一摊叫苦道,“我靖某人呢,筹饷苦于不是财政部长,抗旱苦于管不了天神龙王。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,真是里外作难呐。”

杜滨听得出,靖文雄表面上像是无可奈何,实则对赈灾之事根本就没有上心,而这又确是绥州地区的当务之急。于是他只得提起明末李自成攻陷绥州城的那段历史,以引起靖文雄的重视。“司令官,您做整军筹饷、安民清乡的事情,这是职责所在;但恕我直言,自古以来,这军与民么,民如母,兵如子;民为本,兵为末。兵心出自民心,民心成就兵心。大明崇祯年间,绥州号为天下雄镇,兵不可谓不强,将不可谓不勇,城不可谓不固,但面对蜂拥而至的饥民义军,最后还是落了个城破兵败的可悲下场。所以,赈灾安民,应该是大事中的大事,要紧中的要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