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(2 / 2)
身子一扭,用力一挣。梁丫头把头一歪,张口咬住了擒住她肩膀的那只手。
耳边响起一声尖叫,腥咸的血沫子灌了满嘴,那颗晃悠的门牙“咔”地嵌进肉里。她闭着眼睛发狠,宁可把牙根断在牙床里也不松口。
尖利的牙齿深深陷进去,那人撒手将她摔在地上。压住的顶门杠松了,她在地上翻滚,抬腿一抽、一蹬,终于奋力挣脱了梁永昌的爪子。
“艹你大爷的,反了你了!”
梁永昌站起身准备上前,却被八根几乎扎到面门的钉尖拦住了去路。
“站住!”
只见梁景芳老母鸡似的将梁丫头护在身后,眼珠子通红,岔着两只小脚,把钉耙柄攥得咯咯直响。
“我就不信,这祖宗规矩离了就活不成!”她死死咬着牙,“这孽,我作定了!”
梁永昌脚下悄悄后撤了一步。
“都看什么?上啊!”
“我看谁敢——!”
一声嘶喊。
梁景芳那双尖笋似的小脚颤巍巍扎在黄土里,脚背上凸起的骨节顶着绣鞋,似要刺破布面。她张开手臂,薄薄的夹层衫子被风鼓成一张破帆,硬生生在人群前劈出一片空档。众人面面相觑,竟无一人敢上前。
“丫头啊——”梁景芳忽地笑了。
“你才八岁,合该翻出这个山沟沟,去瞧瞧外头的大江大河,姑不能让你烂在榻上,当一辈子腌坛里的咸菜疙瘩!”
“姑这双脚......当年就是被你奶奶勒得脚趾俱断......”梁景芳的嗓音变得沙哑,像揉进了糠皮。
“他们说,‘女人脚小,这福气才牢靠’。”
“我去他祖宗的福气!丫头,你记着,那脚底板沾的泥、磨的茧,才是活人的印子!你那双大脚,本就是用来走四方的!”
“跑啊!”
梁景芳一声暴喝,将钉耙扫过将聚来的人群。
梁丫头最后望了梁景芳一眼,然后仓皇地,无措地跑出了院外。她迈开大步,越跑越快。缠足布慢慢在她脚上散落,留在了那片刚刚被她踏过的土地上。
她不知道该去哪里,只顾着向前跑。
她穿过了茂密的树林,蹚过了潺潺的溪水,冲破了扬起黄沙的狂风,踩过了布满毒虫的草窠。冥冥之中,似乎有着一股力量指引她朝着一个方向跑去。
她望见了一块土山,山上长满了高过她的长草。转到正面来,她认得前面的那块碑,也认得上面的字迹。
“蒲月娥之墓。”
她卸了浑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。
她忘了自己已经跑了多久,或许是两刻钟,又或许是三刻钟。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很累,想要睡一会儿觉。
夕阳如血一般漫在天边,红得刺眼。偶尔几只乌鸦穿林飞过。朦朦胧胧中,她看见蒲月娥朝着她走过来,轻轻唤着她的乳名。
她愣住了。眼前的娘没有了围裙,没有了大肚子,也没有了肿胀的双腿。她就像丫头最开始记得的那个样子: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,细长的丹凤眼,高挺的鼻梁,薄薄的唇边有一颗小小的痣,衣服上还有淡淡的皂荚香味。
“小月亮,快过来呀!”蒲月娥轻轻唤她。
这名字已经有些陌生。梁丫头不敢上前,她怕望见她空洞的眼睛,怕望见那黏腻的脐带,还怕望见那盆断成几截的死胎。可听见了那声“小月亮”,她却又不受控制地向前走去。
她用脚尖点着地面,试探着迈出每一步,步子是那样轻,生怕把心底的梦魇再次惊醒。但那地狱般的血腥场景终究没有出现,似乎是永远消失在了她的记忆里。直到她整个人陷进那个温热的怀抱,娘襟前皂荚混着奶腥的气味涌进鼻腔,她才敢紧紧搂住了娘的脖子,把脸埋进娘的肩窝。
“娘——”
娘把拍背的节奏放得极轻,像在给一只受惊的猫崽顺毛。月亮盯着她俩投在地上的影子,把那些在心头攒了三年的话往影子里灌:
“娘,我能踩着溪石抓三指宽的鲫鱼了,鱼尾巴抽在脸上可疼......”
“娘,前日我帮金凤婶抻被面,她夸我能扛事儿,还给了我半块桃酥......”
“娘,姑姑对我可好,可她总把稠粥捞给我,自己晚上饿得啃指甲盖......”
“娘,后山那片油菜籽是姑姑偷偷撒的,她说等来年开出来,你就能看见满山的油菜花了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