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(2 / 2)
怎么会想不起来呢?明明昨天在梦里还看到了她的眼睛,她的鼻子,明明还抱住了她,还闻到了她身上的皂荚香味。
梁丫头拼命地回想着,拼命往记忆深处捞:娘的脸是方的还是圆的?眉骨高不高?脸颊瘦不瘦?
她用力攥着头发,似乎觉得用力一些,就会更记得娘一些。可那团模糊的影子越拽越稀薄,最后竟像灶膛里燃尽的草灰,风一吹就散了。
“咋会忘呢.......”她掐着发尾喃喃,不知不觉中,泪水竟溢满了双眼。
猫仙娘娘没有说话。
泪珠子断了线,一颗一颗砸进她的衣领。她仰头望着猫仙娘娘,又怕惊扰了外人,只能捂住嘴巴用力忍住,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。
起初只是零散的几声抽噎,渐渐地,变成了小声的呜咽。雨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,她分不出哪声是雨,哪声是哭。
雷声炸响的刹那,暴雨倾泄成瀑布。雨下得更大了,铺天盖地,仿佛搅来了世间所有的悲伤和委屈。
她再也忍不住,终于放声大哭起来。
那夜的雨究竟下了多久,似乎没人记得。梁丫头只知道雨停了的时候,她也哭累了。
院子里一片狼藉,到处是枝杈和枯叶。房檐嘀嗒着水,单衣有些潮湿。
梁丫头用力擦干了自己的脸,将一块蒲团拖到了神像之后。她打算今晚睡在这儿,以免第二日清早有人来拜神,进屋第一眼就发现她。
她伸手拍了拍上面,有些潮,但顾不了那么多。于是她伏上蒲团,闭上眼睛,放平了一颗心,准备睡到第二天天亮。
“哭完就睡,可容易变成我这样的疯子——”空荡荡的庙里忽传来一低沉沙哑的人声。
梁丫头几乎是从蒲团上弹起来,明明
小脸已经被吓得煞白,却依然大着胆子环顾四周,搜寻着声音发出的位置。
屋外传来微弱的火光,将巨大的一张人影投在庙宇的窗棂上。她抄起身旁那杆将近她高的破笤帚,死死盯住那张人影。那人影佝偻着,一瘸一拐慢慢向前动,似是腿脚不好。一转角,影子开始伸长,无限地发虚——那人要进来了。
梁丫头额上沁着汗,将笤帚攥得指节发白。
踏过门槛,火光照亮半张脸。她定睛一望——
徐疯子?
“出来吧丫头,我知道你躲在后面,”徐疯子说,“你放心,我不会把你送到你爹那去。”
眼前的徐疯子正站在庙堂的中央,手里端着一盏油灯。灯苗子一跳,光稠得像化开的蜂蜜,融进她沟壑纵横的脸,竟将那以往狰狞疯癫的面孔变得温和慈爱。梁丫头不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但旋即她又意识到那并不是幻象,因为徐疯子的眼神是锐的,准的,像一只鹰,目光炯炯有如神照,全无半点疯意。
她从神像身后让出来,悬着一颗胆,拖着扫帚,疑惑地、警惕地缓步走上前。
“我没哭。”她反驳,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出卖了她。
若不是今日这场雨,梁丫头怕是永远不会知道,在猫仙庙后身的隐蔽之处,还有这样一方狭窄却规整的天地:卧榻平整,软被摆得方正;靠东的竹架子上,从上至下,箩筐依大小码列整齐,盛着各自的东西;青石砖见不到一丝绿苔,墙上见不到一丝斑点。梁丫头看见墙角的几个破烂花盆里长了几株草,正颤巍巍地开着几朵鹅黄色的花。
“原来你不是疯子,”梁丫头说。
徐疯子被这话逗得一笑。
“我是,以前是。”
见梁丫头一脸疑惑,她便坐在榻上:“那就给你讲讲我吧。”
“我本姓舒舒觉罗氏,汉姓为徐,满洲正蓝旗出身,十五岁便由恭亲王福晋做媒,嫁进了沈家府第作续弦。”
“戊戌年老爷在总理衙门当会办,曾给康梁党人递过密折。癸卯年,会办官职遭裁撤,老爷被抄家问罪。为了逃命,我们只得卷铺盖南下,但还没等出了河北,许是急火攻心,我开始变得狂躁易怒,日日打人摔东西,谁知到最后,意识尽失,我连人都认不得了。”
“后来,随行的人见我这病全无好转之势,便将我丢在了津西的一家养济院。这养济院我一待就是十年。十年之后,养济院因得罪了当地的官差,被迫关停。没过几天,那里就着了一场大火,被烧了个一干二净。”
“从养济院出来,我就几番周折来到了这儿。那时候,是你姑姑梁景芳接济我的。”
“那我姑是不是也知道你不是疯子?”梁丫头问。
“对,她知道,”徐疯子说,“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的。”
梁丫头从心头拉开小算盘,一颗颗拨着过去的算盘珠儿。